電競酒店的性質是酒店還是互聯網上網服務營業場所?能否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聯網上網服務?其中存在哪些監管盲區?又應該如何進行規范?

　　一張狹窄的上下鋪,兩臺寬大的曲面屏電腦,兩把專業的人體工學電競椅……在這間并不寬敞的酒店客房里,不管是各類高端電腦配置、電競設備,還是墻壁上張貼的大幅游戲海報,都彰顯著這家酒店有點“不一樣”——因為這里的電腦配置與網吧相當,環境還比網吧舒適,前來入住酒店的客戶大多是沖著高端電腦配置來玩游戲,這就是所謂的“電競酒店”。

　　近年來,電競酒店作為迅速發展起來的新業態,日益受到年輕人尤其是未成年人的青睞。據同程旅游研究院發布的《中國電競酒店市場研究報告2021》(以下簡稱《報告》)預測,按照目前發展趨勢,到2023年全國電競酒店存量將突破2萬家,其中專門電競酒店有望達到50%。

　　不過,“野蠻生長”之下,也帶來一些需要規范的問題。根據《互聯網上網服務營業場所管理條例》第21條規定,互聯網上網服務營業場所經營單位不得接納未成年人進入。那么,電競酒店的性質是酒店還是互聯網上網服務營業場所?能否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聯網上網服務?其中存在哪些監管盲區?又應該如何進行規范?

　　野蠻生長的電競酒店

　　“電競酒店是指依托電競游戲、為顧客提供電競場所和設備以及電競相關服務的新型酒店。”浙江省湖州市吳興區檢察院檢察官林潔向《方圓》記者介紹,電競酒店的構成多元化,可分為三類:專門電競酒店、普通電競酒店和電競民宿。

　　專門電競酒店,是以提供電競服務為主題的酒店,其房型和設施全都圍繞電競游戲的需求和特點進行布局設置,提供住宿只是方便用戶進行電競活動;普通電競酒店,即含有電競房的酒店,該類酒店兼具普通客房和電競房,其電競房一般是由傳統的酒店客房裝修改造而來,相比專門電競酒店電競房型相對單一,一般以二人房、三人房居多。近年來,以這種“+電競”形式的普通酒店日趨增多。

　　還有一種是以網約房形式存在的電競民宿。2018年11月26日浙江省公安廳發布的《網絡預約居住房屋信息登記辦法(試行)》第三條規定:“網約房是指提供互聯網渠道發布房源、預訂并完成交易,提供用于居住的房屋以及可供居住的其他場所。”嚴格意義上它并不是酒店,只與酒店具有類似住宿等功能。網約房準入門檻低、房源分散,且大多無前臺,相比電競酒店,網約房更似“小作坊”。

　　“不同于酒店雖在網上發布信息和房間預訂,但仍須線下辦理入住手續,網約房的交易全程網絡化,在線上從房屋所有人處獲得密碼或門禁權限即可自行入住,驗證身份不嚴或無須驗證身份,換句話說未成年人可以無限制入住。我們經走訪摸排發現,多家電競酒店就是以網約房形式存在,沒有前臺,缺乏相應許可證件,也未納入公安機關管理系統,未成年人出入頻繁。”林潔表示,相比之下,網約房形式的電競房價格相對低廉,但是與網吧相比還是略貴。對于有穩定工作、偶爾入住的上班族來說還能承受,但對無收入來源且經常出入的未成年人來說是不小的負擔,極易誘發未成年人為了湊足入住款而實施搶劫、盜竊等不法行為。

　　近期,《方圓》記者走訪了北京、浙江等地的一些電競酒店。從宣傳介紹來看,每一家電競酒店的宣傳介紹均突出“開黑”“電競”等特色,并強調專屬電競主題酒店,客房配置電競比賽專用設備,專線光纖接入等;房間設置上,除了酒店正常的單人間和雙人間以外,均有三人房、四人房,配置多臺電腦,房間名稱為“‘吃雞’三人房”“開黑五排房”等;客戶評價上,多個評價和提問回答提到電腦配置高,玩游戲體驗好,“打游戲愛好者的不二之選”;酒店價格上,電競酒店房價跨幅較大,從100元到600元不等,而價格的差異主要是由房型和電競設施配置決定的,電腦配置越高、電競設備越完善,單房價格也隨之增加。

　　《方圓》記者走訪時了解到,電競酒店聚焦年輕群體,以熱門游戲如《英雄聯盟》《穿越火線》等作為宣傳熱點,房間布置融入了年輕人喜愛的動漫、電影、劇本殺等元素,并擺放零食飲料,有些甚至宣稱憑游戲中“五殺”截屏可享受優惠折扣,不斷挑逗著未成年人的好奇心。而電競酒店線上預訂頁面直接顯示“電競鐘點房”“‘吃雞’三人房”“開黑五排房”等,并突出電腦顯卡、電競設備、網絡的高端配置,深受年輕人尤其未成年人追捧。

　　那么,未成年人究竟能入住電競酒店嗎?《方圓》記者聯系多家電競酒店前臺,有的酒店明確規定未成年人不得單獨入住,有的酒店表示未成年人可以住宿,但需要與家長取得聯系,比如現場給家長打電話確認。還有前臺接待人員表示,客房可入住多人,但需根據人數補交電腦使用費。至于未成年男女能否入住、混住,只要雙方愿意,酒店也是正常接納的。

　　違規接納未成年人帶來安全隱患

　　“結合辦案實踐和現有資料估計,入住電競酒店未成年人占比不低于5%,網約房形式的電競房因其管理松散、價格便宜或許占比可能會更高。”林潔告訴記者,實踐中,部分未成年人電競愛好者受五花八門的營銷方式吸引,“去看看”“放學玩幾局”的情形多有發生,很多未成年人經常因此夜不歸宿。與普通酒店用戶相比,電競酒店用戶的回購率高、入住時間長,具有成“癮”傾向,這種現象在未成年人群體內表現得更為明顯。

　　林潔表示,在多起涉未成年人案件中發現,無論是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還是被害人,幾乎都不是第一次入住電競酒店,有的多次自行或跟隨其他成年人入住電競酒店,以連續多日包房、輪流包房的方式長住,有未成年人“住到錢花光了才出來”。

　　浙江省金華市婺城區檢察院檢察官丁夏維向《方圓》記者表示,電競酒店中未成年人入住率很高,以暑期、周末尤為明顯,并且由于部分未成年人以訪客名義進入酒店而未實名登記,實際進入電競酒店的未成年人遠遠高于登記數。電競酒店以提供上網服務招攬未成年人甚至是未滿16周歲未成年人入住,致使未成年人規避法律規定,違規上網,可能引發未成年人沉迷網絡、夜不歸宿、逃課輟學等風險問題,甚至導致可能發生涉未成年人違法犯罪案件。

　　金華市公安局江南分局民警邱凱也向《方圓》記者表示,派出所轄區內有許多涉未成年人警情均來自電競酒店、酒吧、網約房等聚集地,其中以盜竊、尋釁滋事、性侵害犯罪案件居多,有的未成年人入住見財起意,甚至偷盜電競房內的電腦顯卡。

　　例如2021年3月15日凌晨,3名未成年人入住金華市某電競酒店,盜取房間內電腦顯卡2張、內存條2條,并以人民幣9000元的價格出售。經鑒定,被盜的顯卡和內存條價格為人民幣17806.66元。僅兩天后,幾人再次入住電競酒店,在著手竊取房間內的電腦顯卡時被酒店工作人員發現并被當場控制,未竊得財物,后被民警傳喚歸案。

　　“有些電競酒店管理松散,訪客不登記,人員出入頻繁、復雜;有些電競民宿房源可能位于同一幢樓的不同樓層,不能形成閉環區間,防盜設施未達要求,導致經營者、用戶經常丟失財物,頻繁報警。”邱凱說。另外,由于電競酒店房間不安裝監控,空間相對私密,入住之后不受約束,很容易成為侵害人身利益的場所。此外,入住人員惡習容易交叉感染,衍生出團伙盜竊、聚眾賭博、販毒吸毒等違法甚至犯罪行為,可能會引發青少年家庭矛盾,造成社會危機。

　　“在有的未成年人盜竊案中,就是因為電競酒店違規接納未成年人入住導致案發。同時,未成年人群體入住電競酒店尤其是如果有男女混住情況發生,更容易導致性侵等案件的發生。”林潔說。

　　林潔曾辦理一起未成年人性侵案,2021年底的一天,未成年人張某在湖州一電競房間內玩游戲。該房間系其一成年朋友通過某App預訂軟件訂的網約房。張某提出想在賓館打游戲,其朋友稱自己今晚暫不住在該房間,將預約好的房間密碼鎖的密碼告知張某。隨后,張某在該房間內玩游戲至深夜。其間,張某與一未成年女孩小未(化名)通過微信聊天,得知女孩和朋友喝了酒,主動提出去接女孩。后張某前往小未所在的地方,將小未接到了該房間內。趁小未醉酒,對其實施性侵害。

　　除了違法犯罪,電競酒店還有各類衛生、食品安全問題。普通酒店一般設置單人床、雙人床或大床房,單間最多住兩三個人,但電競酒店單間卻最多高達6人,人員聚集嚴重,極易產生病毒交叉傳染。

　　“在調研過程中我們發現,有電競酒店無食品經營許可證銷售食品,其中不乏過期、三無食品,還有電競酒店未懸掛食品經營許可證,經營不規范。而未成年人住戶是這些食品的主要消費者。”林潔告訴記者,“我還記得去走訪電競酒店時,這些未成年人入住的電競房氣味難聞,場面臟亂不堪,桌上、地上堆積著吃完的泡面盒、抽過的煙頭、酒瓶等物品,場景令人心驚。”

　　電競酒店存在監管盲區

　　“電競酒店究竟是網吧,還是酒店?如果將電競酒店定義為互聯網上網服務營業場所,則必須取得網絡文化經營許可證,并且嚴禁未成年人入住;如果將電競酒店定義為住宿場所,經營者在履行查驗、報告等義務后,可以接納未成年人進入。”山東省青島市城陽區檢察院檢察官陳妍表示。目前,我國法律對電競酒店并沒有明確具體規定,在場所性質認定上仍存在爭議,現有的監管方式不能有效堵塞漏洞,疏于對未成年人的社會保護和網絡保護,存在安全隱患。

　　多位接受采訪的檢察官也表示,電競酒店的高速發展和監管措施的遲延落后,導致行業發展處于相對混亂的狀態,很多酒店、民宿將客房進行簡單改造就成為電競房,對外宣稱提供電競服務,招攬顧客,沒有任何審批手續,也未見相關部門監管。

　　“事實上,電競酒店作為一種新業態,確實沒有法律明確定性和詳細規范,致使相關職能部門權責不明,相互推諉;指引缺失,不敢先行,不能采取有效的措施予以監管。”江蘇新天倫律師事務所律師林曉莉向記者表示,電競酒店屬性復雜化,類別多元化,領域廣泛化,涉及電競、酒店、網約房等諸多行業,涉及公安、教育、文化、市場監管等諸多部門職權,但各部門間缺乏信息共建共享,尚未形成治理合力。

　　林曉莉還表示,行業協會內部對電競酒店提供的電競服務以及帶來的影響都缺乏約束措施,如何種酒店可以設置電競房、每間電競房的最高配置比是多少、未成年人是否可以入住電競房、是否落實上網實名認證等方面缺乏行業規范,同時也缺乏必要的行業內部檢查和懲罰措施,從而導致電競酒店良莠不齊,安全事故頻發,部分從業者懷揣僥幸心理,打法律和行業規范“擦邊球”,私下接待未成年人獨自入住上網。

　　“缺乏約束導致最主要的問題就是入住登記信息不全。”林潔說,如實、詳盡登記入住酒店客人的相關信息是酒店經營者的義務,也能夠有效預防安全風險,保障正常經營。但經摸排發現,部分電競酒店存在一人登記多人入住、訪客登記不全面、未成年人入住不登記等問題。比如有電競酒店住宿登記表顯示,一未成年人與其他兩位成年人共同入住電競標雙房,但在未成年人登記冊上未見該未成年人入住登記時聯系父母或其他監護人信息。

　　“有未成年人曾向我們透露,有些電競酒店是網約房,沒有前臺,在微信上和老板聯系獲得房號和密碼即可入住,并且入住時不會向父母核實,訪客過去都不登記,也不告訴老板。”林潔說。比如小未在醉酒后被犯罪嫌疑人帶至一電競酒店內實施強奸,二人入住均未登記,嫌疑人系借用他人已登記好的網約房,只要輸入該房門鎖密碼即可自行進入。另有較多未成年人在電競酒店內實施賣淫活動,并未進行入住或是訪客登記便可直接出入。

　　“我們經過走訪,發現多家電競酒店未安裝旅館住宿上網登記系統。例如,部分電競酒店均依靠紙質登記,部分電競酒店無前臺,亦未安裝旅館住宿上網登記系統,致使未成年人出入缺少限制。同時,各電競酒店對用戶連續上網時間也都沒有采取措施予以限制,未成年人長時間連續上網,可能嚴重損害身心健康。”丁夏維表示。

　　“此外,部分電競酒店經營者逐利意識強烈,缺乏社會責任感,藐視法律規定,直接或間接為未成年人入住上網提供便利,嚴重侵害未成年人權益。”丁夏維進一步說,這些電競酒店不僅允許未成年人入住電競房,還提供香煙酒水,看似服務周到,其實侵害未成年人合法利益,而未成年人自己卻渾然不覺。有知情人透露,同一區域的電競民宿違規接待未成年人盈利,其他電競民宿為爭奪客源竟以“不用登記”“租借游戲賬號”等方式引誘未成年人入住,拉攏生意,形成惡性循環。

　　檢察機關提起全國首例電競酒店民事公益訴訟

　　在多位專家眼里,未成年人探索欲強,對新興事物充滿好奇,容易在身心發育尚未健全時沉迷網絡,導致逃學、輟學甚至違法犯罪。同時,自身在受到侵害時又缺乏法律保護意識,未能及時采取有效防護手段,很容易淪為他人利益的犧牲品。因此,亟須規范電競酒店行業的迅猛發展。

　　其中,最根本、最有效的方式就是加強立法,明條晰縷,制定符合電競酒店行業特點的行業規范,將其納入法治化、規范化軌道。電競酒店的性質事關立法方向和實際監管責任劃分,是首要解決的問題。同時,制定和完善有關電競酒店特別是網約房管理的地方性法規,對電競酒店的準入條件、安全要求、房型設置、電腦配比、上網身份驗證和時限等進一步地明確和細化。

　　除了監管部門,檢察機關也在規范電競酒店發展上有所作為。江蘇省宿遷市檢察機關曾辦理全國首例電競酒店民事公益訴訟案件。2021年4月,宿遷市宿城區檢察院在履職中發現有學生經常去電競酒店通宵上網。調查后發現,電競酒店提供與網吧同等的上網服務,備受未成年人青睞。一家名為欣利(化名)的電競酒店短短三個月就有未成年人上網記錄387條。2022年1月12日,宿城區檢察院對該電競酒店違規接納未成年人并提供上網服務損害社會公共利益行為立案調查并履行公告程序。3月2日,案件移交宿遷市檢察院。3月22日,宿遷市檢察院將案件訴至宿遷市中級法院,請求判令欣利酒店禁止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聯網上網服務,并在國家級媒體上公開賠禮道歉。5月12日,宿遷市中級法院公開開庭審理本案。案件當庭宣判,檢察機關的全部訴訟請求均獲法院支持。

　　同年5月25日,最高人民檢察院召開 “攜手落實‘兩法’ 共護祖國未來”新聞發布會,發布“檢愛同行 共護未來”未成年人保護法律監督專項行動典型案例,該案入選其中。

　　不僅如此,檢察機關還通過發送檢察建議、召開聽證會等方式促進其規范發展。2022年3月30日,山東省青島市城陽區檢察院以《旅館業治安管理辦法》為切入點,向負有旅館業治安管理職責的公安機關發出訴前檢察建議,建議依法對涉事電競酒店進行查處并開展專項整治活動,對無證經營、超范圍經營,接待未成年人入住不詢問、不記錄監護人情況,違規向未成年人提供互聯網上網服務等進行全面排查。收到檢察建議后,公安機關對涉事的4家電競酒店作出行政處罰,聯合相關部門對轄區內電競酒店開展專項檢查活動,并對電競酒店從業人員開展法治教育,將涉事電競酒店信息推送至市場監管、文化執法等部門,進行齊抓共管。

　　同時,城陽區檢察院還采用“結案評估聽證”的創新方式,以評估前期發出的檢察建議辦理效果為切入點,邀請公安機關、文化執法部門、電競協會代表、律師共同對電競酒店監管問題進行探討。各方達成共識:對電競酒店實行“酒店+網吧”共管模式進行監管,合力消除監管漏洞。

　　又如金華市婺城區檢察院在履行法律監督職責中發現,金華市婺城區文化和旅游體育局對電競酒店違規向未成年人提供上網服務的情況缺失監管,致使不特定多數未成年人社會公共利益受到侵害。2022年12月1日,該院向婺城區文化和旅游體育局發送檢察建議。檢察建議發出后,婺城區文化和旅游體育局高度重視,進行“電競”類場所底數摸排、開展“電競”類場所法規宣傳、組織“電競”類場所專項整治,目前相關問題已經得到整改落實。

　　電競酒店有幾種

　　目前,市場上的電競酒店可分為三類:專門電競酒店、普通電競酒店和電競民宿。

　　專門電競酒店,是以提供電競服務為主題的酒店,其房型和設施全都圍繞電競游戲的需求和特點進行布局設置,提供住宿只是方便用戶進行電競活動。

　　普通電競酒店,即含有電競房的酒店,該類酒店兼具普通客房和電競房,其電競房一般是由傳統的酒店客房裝修改造而來,相比專門電競酒店電競房型相對單一,一般以二人房、三人房居多。但是,近年來,以這種“+電競”形式的普通酒店日趨增多。

　　電競民宿,以網約房形式存在,通過互聯網渠道發布房源、預訂并完成交易,提供用于居住的房屋以及可供居住的其他場所。嚴格意義上講,它并不是酒店,只與酒店具有類似住宿等功能。網約房準入門檻低、房源分散,且大多無前臺,相比電競酒店,網約房更似“小作坊”。